以下引用自 : http://blog.chinatimes.com/xletter/archive/2005/05/14/1128.aspx    

我的好朋友張詠捷最近出了一本書——《食物戀》。這是近年台灣書市有關食物的創作中,最樸素也最令我感動的。壯士十年磨一劍,詠捷從台北藝文圈退隱澎湖十年修得一書。但她明明是優秀攝影家,怎麼出的第一本書,竟是故鄉食譜?

 因為希望更多人分享詠捷苦心孤詣的甜美成果,我特別邀她作「帳棚讀書會」第一位特別來賓。「帳棚」讀書會?沒什麼,好玩而已。本部落不興蓋廟堂,搭個帳棚倒方便。帳棚讀書會沒有門戶,宜即興高談、亦宜席地發呆,十方過客任去來。


 以下就是我透過e-mail「越洋採訪」詠捷的對話錄。

紅:談談出版第一本書的心情吧!

捷:《食物戀》是我的第一本書。希望大家喜歡裡面的故事與圖片,書裡面的土豆、高麗菜、花菜、茼蒿和珠蔥,可不是用電腦選的,那是我第一次學種菜的成果喔。

 這本書的出版日期剛好在媽媽節前夕,很想當面跟媽媽說聲謝謝,卻感覺肉麻,乾脆躲進帳棚來說好了。

 因為媽媽全年無休,風雨無阻的為家裡煮了四十八年的飯菜,她的善良慈悲與無一日懈鍋鏟的耐力,造就了《食物戀》之心的誕生。

 現在我們大家都在帳棚裡,一起來感謝媽媽。

紅:據我所知,妳已整理出超過七十萬字的田野採集紀錄,《食物戀》是一整套書系的第一本嗎?如果是的話,以下的大概計劃是什麼?

捷:我的習慣不太喜歡用數據來度量自己的工作,那是有一天無聊而隨意算出來的結果,也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,已為我所愛的澎湖,留下了許多紀錄。

 七十萬字的田野採集紀錄,是單指我為山水阿公所做的訪談整理字數。從返澎開始進行田野採集到現在,關於澎湖的紀錄整理大約已超過上百萬字了,現在檔案櫃裡還有許多資料待整理,我想,等我老到不能拍照的時候,還可以在家裡整理MD(數位錄音碟),有百歲老人家在耳旁說故事給我聽,讓我慢慢謄稿,那也是很幸福的工作啊。

 《食物戀》是我的第一本書,我的個性是那種不愛作計畫的,《食物戀》只是一本隨緣順性而完成的書,我最渴望的還是攝影集能趁年輕有力氣時趕快出版,但伯樂畢竟難尋啊。如果勉強要說出接下來的出書計畫,也許《海島的褒歌》、《阿公與他的大海》、《海島的俗語》、《海島的聊齋》…,這些海島重要的口傳文學,都是是上一代的生活智慧與語言文化精華趣味所在,也是我這些年來追尋母文化的重心。

 另外,我也很想書寫一本不只是來澎湖吃吃喝喝、買東買西、製造垃圾和噪音的旅行書,但那得看出版社的老闆,願不願意為我個人的興趣來下賭注了。

紅:這本書的文章為何都沒先拿去報章發表呢?有沒有想過申請什麼文藝基金補助之類的?

捷:雖然我也很想多賺點稿費,但個性還是比較喜歡自由自在的完成一些事,想拍照就拍照,想書寫就書寫,也就沒想得太多。更何況報章雜誌的的主編我也只認識一個夏瑞紅,叫海島「野人」拿文章四處去推銷,我會臉紅啊!

 至於有沒有想過申請什麼文藝基金補助之類的事。前幾年我也得過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的獎助。後來我發現,拍照或寫作,難免會受到計畫的申請而變得規格化,我不喜歡讓書寫或拍照變成格式化的進度報告。另外,當補助基金的誘惑力強過文化探索的魅力,近年來越來越多的文化工作者或文化單位,幾乎做什麼事都得靠申請補助作為推動力。地方文化如果到了這種需要用錢才保存的住的話,那就太可悲了。當我感受到申請文藝基金補助,漸漸變成一種風氣,申請補助變成了文化界的文化時,我就開始懶得去跟流行了。

 不過獎助的確對在野獨立的文化工作者有些實質上的幫助,我應該再努力去申請看看。

紅:妳希望這本書可以給讀者什麼?

捷:這本書是順隨心念而完成的書,純粹只是想為即將消逝的傳統菜譜,留下一些可待追尋的痕跡。如果還可以帶給讀者什麼,我衷心祈求,現在如果想要自殺的人,去買木炭或童軍繩時,順便也去書店買一本《食物戀》,誠品、金石堂、紀伊國書屋都買得到。在燃燒木炭之前,先翻開米豆湯來看看,阿公那既卑微卻尊貴的生命,也許能撫慰你失落的靈魂。

 如果米豆湯還不能讓你回心轉念,當你決心點燃木炭時,就弄個鍋子和米豆,順便用木炭來燒煮一鍋米豆湯,讓甜米豆湯來溫熱你冰冷的身心,也許會讓你心回意轉吧。

 至於那尷尬無用的童軍繩,就拿來學綁草包長翼魚好了,祈求上蒼垂憐,護佑孤獨無助的你,讓絕望的你,重新在世間得到愛與溫暖。

紅:在此書序文中,我說「這輩子詠捷應該沒有過太大的風霜坎坷,但不知道為什麼,每次讀她的文章,我總覺得那是哭過長夜、終在黎明時分破涕會心一笑的人才寫得出來的。」我很好奇,對此妳自己怎麼想 ?

捷:才幾篇文章就露了餡,讓妳察覺了隱藏內心的情事。瑞紅,雖然我們只見過一面,但妳是如此了解我啊!妳提的這個問題,害我哭濕了枕頭。

 在我高二那年,最疼愛我的小舅舅 (…快寫不下去了,妳的問題要是害我的小電腦淹水,就要賠我一台新的…)我的小舅舅很帥,身材高大英挺,髮絲輕細柔順,五官清俊美好,很像「阿哆仔」。他的年齡大我六歲,從小我們和外婆外公睡一起。每天早上他先帶我上小學,再去他的水產學校,他很疼我,教我學會游泳,經常用腳踏車載我到處去吃小吃,在他身邊很快樂,也從來不曾餓肚最重要的是,從小到大沒看他生過一次氣,也沒見他罵過一個人。

 他在我十七歲的農曆七月十七日,去中屯餵魚,就沒回來了。

 記得那天中午很熱,我在家裡擠了一大碗公檸檬汁等著他回來,等過中午,卻等到一通讓我心臟急速碎裂的電話,而最殘忍的是,我還得打電話向所有舅舅阿姨報喪,我哭哭啼啼,前氣不接後氣,斷斷續續的打完所有電話。那是我生命中巨大痛苦,(鍵盤模糊了…)一想到他,就哭,他的離世,不知道為什麼,會讓我想起宇宙星空的永恆離別,每次想到那種毫無預警,被命運急促扯離的情感,就忍不住嚎啕大哭,就這樣,從十七歲哭到廿七歲,哭了十幾年,一直到台北工作,才漸漸忘了哭泣。最讓人難受的是,在離別的前一天晚上,他穿著梳理整齊,坐在我的鋼琴前,要我教他彈生日快樂,從那天起,我不愛過生日。(食物戀的扁魚麵線裡,有小舅舅的微光身影。)

 現在我的鞋箱裡還留有他的一雙大皮鞋。

紅:原來是這樣,從沒聽妳提起過----對不起!佛陀曾說,自古以來我們所有愛人的白骨堆起來比山還高,而我們所有為愛人死別而流的眼淚集起來比海還深。人生就是這樣吧!快別哭了!我想小舅留給妳很珍貴的禮物,他為妳開啟內心的悲憫與敏悟,那晚的生日快樂歌應是為妳唱的。

 這十年妳的生活都是怎麼過的?有沒有發生一些對妳個人生命來說比較重大的事?


捷:這些年來(…咳嗽…),是連滾帶爬過來的,剛回來那些年,與父母親住在一起的我,經常得面對複雜詭譎的家庭問題與壓力,也經常得面對親族好友的諷刺、鄙視與無禮詢問。

 耐磨、耐操、忍恥、忍辱,在卑微中又得勉強自己要強裝高貴勇敢,像一個橡皮人般活著。為了生活,我經常得逼迫相機,去接一些待遇不算合理的攝影工作,想想,也真是勇氣十足,最重要的是,我真的就這樣走過來了。

 返鄉的這段日子以來,對我最重要的是我終於明白,並體現了什麼是真正的「海島母文化」。在我們的語言文化裡,有珍貴如金沙般的俗諺,有巧妙幽默、媲美古老詩經的褒歌。在我們的建築文化裡,有取擷於大自然的珍貴智慧。最令人興奮的是,我在外公身上,發現澎湖是一個有音樂的島嶼,有古老的南管音樂傳承。

 外公的晚年,從祖父的身份變成了我的親教師,成了教導我南管音樂的入門先生,教我彈唱南管琵琶。在的那段重要日子裡,生澀稚嫩的我,初窺了閩南音樂的殿堂。外公的唱曲與聲調,是我聽過最優雅自在的南管男聲。

 閒暇時,外公也陪我一起閱讀台灣總督府出版的《台灣俚諺集覽》從1996. 12.8日到1997.10.23日才讀完厚厚的一本書,墊下我的母語語彙能力基礎。夏日課後,我們就著矮桌一起喝啤酒,吃午餐,外公還教我,第一杯啤酒一定要一飲而盡,享受麥露下肚,酒氣回喉的暢爽感。那是我返鄉以來,最幸福快樂的日子。

 而讓人難過的是,外公在我出外為天下雜誌拍攝台灣319鄉向前行專輯時,突然離世。來不及見外公老師最後一面,成了我這一生的遺憾,幾乎有兩年,我不敢碰琵琶,一彈,眼淚就掉。

紅:當初是什麼觸動妳決定回故鄉澎湖?那是很困難的抉擇嗎?之間有懷疑害怕過嗎?支持妳堅持到今天的是什麼?

捷:在我還沒離開家鄉之前,為了學拍照,我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落,因為走過,自然而然的開始認識自己的土地與島民的生活。當我不得不踏上離鄉的路上,那濃烈的愛已在心底呼喊,踏上飛機時,我堅信自己一定會回來,因為我不要讓自己淹沒在城市裡,也不要在身心無力時,才返鄉養老。

 愛故鄉,就是要在自己心愛的土地上,把生命和青春活力喚醒來,而不要讓靈魂被不自由的軀殼所役使。我的返鄉,決定性的力量是來自我心深處那剛固勇猛的意志,那意志是如此堅定而不可動搖,因此也就沒有多大的困難與抉擇、害怕或懷疑。

 另外還有一個決定性的時間點,就是在預備離開台北的同時,我意識到數位時代已悄悄進入我們的生活,網際網路的發達與進步,將改變工作室的型態與工作方法,「處處即是工作室」的時代就要來臨了。好笑的是,我的觀念是這麼傳統保守,卻幾乎是毫不考慮的就縱身躍入了數位時代。

 瑞紅,你還記得我最早在小島用信電子信箱傳送圖片與文稿的時間嗎?那時候恐怕還有很多稿件是用郵件寄發的吧。

 而支持我堅持到今天的,是散居在澎湖各島嶼角落,那些疼愛我的長者,他們身上散發著和煦智慧的光芒,一直照耀著我前行的路,我不再感到孤單或害怕,因為我知道,在我面前,永遠都有明燈在指引我。

紅:妳也希望這本書對故鄉的「復興」有些幫助吧?

捷:打從都市返鄉歸來,驚見澎湖群島海岸被巨量消波塊吞噬、垃圾激增、古厝被毀、先民祖墓被推移、村落亂疊圍牆、油漆彩繪與標語到處濫用,故鄉澎湖即已復興無望。

 此刻,我只希望我們的政府少放幾顆煙火(據說放一分鐘要花一萬元),少丟幾顆消波塊(據說一粒造價一萬多),把省來的錢用來購買《食物戀》,以行動支持在地的文化工作者,讓澎湖人人手一本《食物戀》,讓全世界都知道,澎湖是一個有生命力、有故事、有美食、有豐富內涵、有百年文化的「文化古島」,讓全世界都知道,我們的政府,不是只會丟消波塊的政府,我們的島嶼,也不是煙花縹緲的「炮島」。

紅:最後談談特別想對本部落格讀者說的話吧!

捷:感謝偉大的數位時代,讓我們透過網際網路,在台灣,甚至是世界各地,共同搭起夏瑞紅部落格讀書會的帳棚。此刻,我感覺到帳棚頂端有一道溫暖的天光,照亮了我們的心。

 對了,光是在談書,瑞紅,你怎麼忘了問,住在小島的我,今天吃了些什麼?

 今天早上匆匆忙忙,忘記吃,只喝了一口茶水,中午煮了一鍋高麗菜魷魚米粉湯,喝了一壺台灣人的烏龍茶,下午吃了兩顆無花果和一些松子,喝了一杯摩卡咖啡,晚上吃了一碗青豆狗蝦煮麵。

 今晚蚊子很多,天空下著雨。瑞紅,你今天都吃了些什麼啊?

紅:哈!好問題,有人說「你就是你所吃的」,聽起來食物還攸關靈魂哩!我們真該好好紀錄自己每天吃了什麼。(順便算一下,一個小小的自己這一天又消耗掉多少天地物資啦!呵呵----)我一向吃得少,也「刻意」不講究吃,近年才知錯,明白吃可以是樁大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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